時雨（04）
04.
东堂其实不太明白，关于人类的感情，以及为什么人类要把这些看得这么重。大概是因为拥有无限的寿命，他看到的世界和人类是不一样的。但是无论身处什么时代，总会有人来到箱根山，虔诚又真挚地叫他尽八大人。
「你会不会寂寞」又或者是「我们做朋友吧」这样的话，一千七百年间除了眼前这个绿头发的怪小孩真的不曾有人说过。
一般人也不会对着神明说这样的话吧？啊，他不知道自己是山神啊……
东堂盘腿坐在自己神社的鸟居上，望着远方抿着嘴唇若有所思的样子。
那天他揉着卷岛的脑袋，把软软的头发揉得一团乱，看着翘起的呆毛，然后笑着说，「好啊，那就做朋友吧。」
如果这也是你的愿望的话，我会帮你实现。东堂是这么想的。
「尽八大人，你在想什么呢？」有一道温柔中带着娇媚的声音打断了东堂神游的思绪，「都坐在上面好些时候了，可是有心事呀？」
东堂不用往下看也能知道，是那打扮得极其艳丽的狐妖，也算是在这山上元老级的人物了，少说也陪了东堂近一千年的光景。箱根山上那么多动物植物，修炼成精的不在少数，活得时间长了，多少都能生出灵智，厉害的便能化作人形，只要不是做什么坏事，东堂都不会去管。
这狐妖名叫冬铃，从前并非什么善类，一边畏惧山神大人的神威一边又想尽办法勾引他，想从神明身上吸取精元，可惜东堂对她并不感兴趣。他作为神明，实则根本不懂何为情何为欲，他本来就是超脱世俗的存在。
这么多年过去，冬铃渐渐也没了那个心思，因为活得太久了，两个老不死的做个伴偶尔也会聊上几句。
「我听说你最近和一个十岁的孩子走得很近？」冬铃往鸟居上一倚，露出白白的胸脯，「这会该不会也是在想他吧？」
东堂眯起眼睛看着远处的云，「因为他很有趣。」
「哎呀呀，尽八大人该不会是看上他了吧？对着这么小的孩子下手可不太好哦？」冬铃语笑盈盈，「不过真要看上了，等他长大也不是不可以，横竖你是老不死的。」
东堂没好气地看她一眼，「彼此彼此。」
「没趣，我还是找那老树精去。」冬铃收了收花纹纷繁复杂的衣摆，光着脚踏着轻盈的步伐准备离开，忽地像是来了兴致一般，柔声哼唱道，「片岡のこの向つ峰に 椎蒔かば 今年の夏の蔭にならむか」
直到走出好远东堂的耳边都回荡着她的声音，嘴里不自觉地念了几遍冬铃唱的和歌，东堂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浅笑。
卷岛再次去神社的时候，东堂正在打瞌睡。其实卷岛刚踏入箱根山的时候就有只飞得快的麻雀飞上来想要给山神大人报个信，结果看到东堂睡得正香也就没那个胆子叽叽喳喳。
卷岛穿着校服背着书包，小西装把整个人衬得很可爱，他四处张望了一阵，然后捏了捏拳头，吸了口气喊道，「尽八……！」
东堂隐隐听到有人叫自己，但睡得正香，只是皱皱眉头没有什么反应。
「尽八？尽八大笨蛋！」卷岛又叫了几声。
这下东堂惊醒了，迷迷糊糊之间拼命瞪大眼睛去找这道声音的来源。等到看到卷岛攥着书包带子一脸困惑地站在神社的大殿内，没有褪去婴儿肥的脸有点像包子，看上去很可爱很好戳。
「不在吗……」卷岛自言自语地嘀咕着，像是不甘心一般，又鼓足勇气叫了一声，「尽八！」
东堂打了个哈欠慢悠悠地现身，穿着他那身素色的狩衣，一脸不耐，「笨蛋小卷，你叫我啊？」
卷岛看着突然出现的东堂也不吃惊，不过他还是连连后退了几步，像是有点害怕。注意到他的举动，东堂不自觉地皱了皱眉，伸出手一把握住了卷岛纤细的手腕，让他无处可躲，「你在躲我？」
「你是尽八……吧？」卷岛犹犹豫豫地问道。
「哈？我不是吗？」东堂疑惑地反问，他还在奇怪，小卷居然变聪明了，知道要去神社找他。
卷岛低头从书包里捧出一个小纸盒子，「给你咻。」
「什么啊？」
「蛋糕。」
东堂「唔」了一声，接过盒子，「为什么要给我这个？」
「今天是你生日……吧……」卷岛越说越小声，「我要走了，再见咻。」
「不行哟！把话说清楚再走啦。」东堂继续抓着卷岛的手腕，暖暖的握在手里让东堂觉得很舒服，「你在别扭什么啊？你今天很奇怪，而且生日什么的……」
「骗子尽八咻。」卷岛撇开脑袋嘟囔了一句，想要挣脱东堂的束缚，结果没能成功。
「我哪里骗你了啊？小卷你没事吧？」
卷岛仰头看向他，好像有点生气的样子，「我都知道了，你是山神咻。」
东堂愣了愣，随即承认了，「你知道了？」
「和外祖母说了交了朋友，她问叫什么名字，我一说你名字的时候她的脸色都变了。」卷岛简单地解释着。
「抱歉啊，不是故意的，因为你不知道我的名字，我就觉得没必要特意告诉你。」东堂放开了握着卷岛的手。
「外祖母说冒犯神明是很严重的，她要我来好好向你道歉。」卷岛很不甘心地轻声说道，「是你骗了我咻，我不要道歉咻，如果你要惩罚我的话，那就惩罚好了。」说完就紧紧咬着嘴唇，一脸不服的样子。
把话说得很强硬的卷岛其实内心十分的害怕，不管怎么说，和一个神明做朋友是他这个年龄的孩子无法想象的。因为对方不是人类。
手腕上还依稀残留着东堂凉凉的体温。
把卷岛矛盾的神情看在眼里，东堂放声大笑起来，「糟糕，小卷你真的超有趣的！哈哈哈哈！」
「你……你笑什么咻。」
东堂仍旧在笑，眼泪都快要笑出来了，「哈哈哈哈哈小卷你好可爱！」
对于这种用来形容女孩子的夸奖，卷岛当然不会高兴。他转身就想跑，东堂没有立即去追他。顺着石阶而下的时候，卷岛的心脏扑通扑通地狂跳，又紧张又难过。和神明这么近的接触当然会紧张，可是如果东堂是山神的话，就没有办法做朋友了。尽管一开始是觉得东堂需要朋友才说出「我们做朋友吧」这样的话，但是真的成为了朋友了之后，忽然之间又改变的话，肯定会失落肯定会伤心。
「等等哟！」东堂一闪身就拦在了卷岛的面前，「为什么要跑？我们不是已经成为了朋友了吗？」
「朋友……」卷岛小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说得很艰难。
「喂，小卷，因为我是山神，就没办法和我做朋友了吗？说话不算话的小孩可是不讨人喜欢的哦？」东堂故意装作凶巴巴地说道，「我又不会吃了你，为什么这么怕我？」
卷岛不敢看东堂，别扭的样子让东堂很想捏捏他的脸，「冒犯……神明……会被惩罚的咻……」
「那我答应你不惩罚你，我本来也就不想惩罚你啊。」东堂耐心地说道，「蛋糕，是你买给我的吗？是外祖母让你买的？」
「不是咻……」卷岛说，「她只是让我来道歉咻，但是既然生日的话，要吃蛋糕才对吧？」
东堂一脸受不了的表情叹了口气，「抱歉，我想改个主意，我果然，还是想惩罚你。
「……」卷岛愤愤地瞪了他一眼。
「罚你像原来那样，像之前说要做朋友的时候那样，你不需要把我当做神明，本来我也就当腻了。」东堂忍不住再次伸手摸了摸卷岛的脑袋，「罚你做我的朋友。」
「你以为小孩子很好骗吗？」卷岛很不满。
东堂打断了他，「好啦好啦，一起吃蛋糕。」
东堂拉着卷岛在石阶上坐下，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个纸盒子，里面是小小一块的巧克力蛋糕。好像真的没有什么人会给神明送这种东西的，虽然东堂曾经化作人形去买来尝过味道，但这还是第一次收到别人送的。
拿着小叉子将蛋糕对半分，东堂学着之前分享肉包的时候卷岛的话故意说道，「一人一半咻。」
「尽八大笨蛋。」卷岛抱着膝盖没有接过那蛋糕，「你自己吃咻。」
东堂有些困惑地抓了抓头发，「那个啊，有句话我不知道要不要说，其实今天不是我生日呢。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变成了今天，其实并不是的，大概是你们人类传着传着就搞错了吧。」
「……」
「你看啊，我又不能突然出现在大家面前，说什么今天不是我生日，你们搞错了之类的话吧？」
「为什么不能咻？」
「会吓坏你们的。而且神明哪里那么容易就现身了，我们可是很高贵冷艳的好吗？」
「可你之前……」
东堂伸手敲了敲卷岛的脑袋，「还不是因为小卷迷路了，闯入了我布下的结界，没有我帮忙你就走不出去了。本来只是想送你出去的，结果不知道为什么就变成了今天这样了。」
东堂咬了口蛋糕，甜得有点牙疼，但还是吃得很愉快。
「那么……尽八的生日是什么时候咻？」
「是在盛夏的时候。」东堂弯弯眼睛笑了笑，用小叉子递了块蛋糕到卷岛嘴边，「小卷呢？」
「也是夏天咻。」卷岛条件反射般的张嘴乖乖吃了。
「让我想想，到时候要送小卷什么礼物好呢？」东堂一脸认真的表情，尽管现在是深秋，夏天还很遥远，「要不然把整座箱根山都送给你吧。」
「那种东西我不要咻。」卷岛狠心拒绝了，「你送给我也搬不走，一点诚意都没有咻。」
东堂的嘴角抽了抽，觉得卷岛这样子又不太可爱了，小孩子说话太直白也不好。不过据他的了解，卷岛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话已经算是多的了。东堂曾经悄悄地跟着卷岛去上学，尽管没有被欺负，可也称得上被孤立，做什么都是一个人，小小的卷岛脸上并没有落寞的表情，但东堂总觉得不太舒服。
「那么到夏天的时候，小卷再买一次蛋糕给我！下次我要抹茶味的！」东堂一点都不客气，顺便做出了哭丧的表情，「没有人给我买蛋糕，我好伤心的呀……」
「……」卷岛无言地张了张嘴，好半天才说了一句，「尽八真是失败的神明咻。」
「正常人都不会给山神买这个的啊！」东堂觉得很委屈，「小卷买给我吧，零花钱够吗？不够的话我给你哦。」
「那是别人给你的香火钱咻。」
「反正是我的啊。」东堂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有钱自己买就好了咻。」
「不行不行，我要小卷给我买，我们不是朋友吗？」东堂第一次发现自己死缠烂打不讲道理的技能那么厉害，「说好了，明年夏天。」
卷岛把头埋到双膝之间，觉得这个所谓的山神真的非常的幼稚又无聊，甚至怀疑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山神，为什么一点神明的威严都没有。
卷岛出神地想着这些的时候，东堂伸出小指自说自话地勾住了他的小指，「勾手指，勾手指，说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
什么啊？这个人在哄小孩吗？虽然自己还在上小学没错，可是这样的态度明显就是连哄带骗的讨好小孩。不知道为什么卷岛觉得很生气，他还在为东堂瞒着他没有说出真实身份的事感到生气，现在东堂聒噪地在耳边嚷嚷，他一点都不想听。
东堂说了一阵，卷岛都沉默着。像是察觉到了卷岛的消沉，东堂终于安静下来。萧瑟的寒风吹着石阶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那个，小卷，还在生气吗？我没有告诉你的事……那个，蛋糕的话，开玩笑的，你不用当真。」
「你很吵咻。」卷岛很认真地说道，「而且很幼稚咻。」
东堂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一个堪比头牌牛郎的微笑，「你的意思是，要我用大人之间的相处方式对待你吗？」
卷岛点点头。
「好吧。不许后悔。」东堂恶趣味地弹了弹卷岛的额头。
卷岛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东堂伸出双手捧住他的脸颊的时候，他一时吃惊都忘记了要逃开。
然后守护了箱根山一千七百多年的山神尽八大人，在他光洁的额头上轻轻落下一个吻。脸颊上留下东堂微凉的触感，那不是属于人类的温度，却并不让他觉得讨厌。
小小的卷岛有一点不知所措了。
这就是所谓的大人之间的方式吗？难道又被他耍了吗？
「我很喜欢小卷，送我画册的小卷，做朋友的小卷，买蛋糕给我的小卷，全部都喜欢。」东堂用一种几近蛊惑人心的低沉声音说道。
如果卷岛那个时候抬头看的话，一定能够看到他眼底流淌过的微光。
他说的「喜欢」是真心话。
注：冬铃唱的那首和歌出自《万叶集·卷七》
片岡のこの向つ峰に
椎蒔かば 今年の夏の蔭にならむか
中译：对面的山峰是片冈，
但愿播下树种，今夏便成荫双双。
*仍旧是钱稻孙先生的翻译版本，不过和歌这种东西，翻出来的感觉总归和原文的感觉不太一样，所以文里直接写了日文。
*片冈是地名，字面意思指的单峰，这里还有单相思的意思，所以冬铃唱出来是嘲讽东堂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