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雨（03）
03.
把画册送给东堂，其实卷岛还是有点小心疼的，毕竟这是他最喜欢的一本，但是他认为还是东堂更需要。因为害怕寂寞的人都很可怜，要怀着一颗爱的心去拥抱他们帮助他们，课本上是这么写的。虽然卷岛已经到了开始怀疑这句话的年纪，但是他还是大方地送给东堂了。
小孩子没有朋友的话还有父母长辈的保护，可是大人没有朋友的话，谁去陪伴他们？真的会很寂寞的吧？好可怜咻……
卷岛很认真地这么想着，凉凉的水从水龙头里流出，冲刷在手背上，与东堂的温度很相似。
晚饭有卷岛喜欢吃的可乐饼，因为在山上耽搁了很久，放学之后也没有买零食吃，所以饿得有点厉害，就比平时多吃了小半碗饭。
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学校，卷岛的话都不多，外祖母和外祖父这边说的话题他更加不感兴趣，说过「多谢款待」之后就回了房间趴在书架前，将自己有关于动物的画册一本本全部拿出来摊在地板上。
送给东堂一本之后，自己还剩下十一本，卷岛留了一本下来装进书包里，然后心满意足地将剩下的放回去。
对于卷岛来说，这是很重要的东西。
而此时此刻，东堂坐在自己的神社里，膝上摊着那本画册，百无聊赖地翻着。这上面虽然有着很多箱根山上没有的动物，但画册只是画册。尽管很逼真，可既不会动也无法发出声音，简直就像是被困在这书页之间一样。
东堂把手摊开，回想着卷岛小小手掌的温暖，牵住手的那一刻，东堂被这种温暖所震慑。每一个人，都有他的温度，只要他愿意，就能将这份温暖传递出去。
人类只会有一百年的寿命，其中还有很多人因为疾病、事故、意外而早逝，真的活到一百岁的也没有几个吧。
可是东堂有的时候会羡慕他们。哪怕是被很多事情困住，为各种各样的烦恼而哭泣，仍旧会有露出灿然笑容的那一瞬间，大叫着抱成一团，流下激动的泪水。
所谓人类，大概就是由这些琐碎的瞬间组成的吧。活着的感觉、想要活下去的干劲、拼命活下去的动力，这些东堂其实都不太明白。
神明从诞生之初就是这幅样子，不会变老也不会死亡，他们存在的意义就是守护着一方的平安，看着各种生命健康成长的样子，接受来自各方的供奉，是高高在上的存在。他们不是感情，只是没办法置身其中体会罢了。
手掌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只绿色的蜘蛛，仔细一看发现就是傍晚的时候他随手召唤来的那只，也是被他甩在地上的那只。
这只蜘蛛还没有灵性，只是因为想要亲近山神而爬了上来。这座山上，所有的动物植物都很喜欢他们的尽八大人。虽然有点自恋，但不说话的时候还是非常令人尊敬的。比起其他山上那些慈眉善目的老头子，还是这样年轻帅气的神明更受欢迎一点。
「小卷喜欢你啊……」东堂盯着手掌上的蜘蛛自言自语着。
东堂在神社等了三天，都没有等来卷岛小小的背着书包的身影。严格意义上来说，这个已经有些古老的神社是东堂的家，但很多时候东堂更喜欢出门在外。和箱根山上的大家在一起，偶尔性质来了唱唱和歌，充分享受着自然。
他让卷岛来许愿的时候，卷岛点头了，所以他寸步不离地守在神社里。结果等到第三天的时候，东堂有点生气了。
「说话不算话的小卷。」东堂盘腿坐在神社前石头砌成的鸟居上，托着腮眯着眼看向远方，「不相信神明的力量可是会遭报应的哦……」
在重复了三遍「会遭报应」之后，东堂眼前一亮。那个顺着灰色石阶慢慢向上爬的绿色头发的小孩不是卷岛又是谁？
「啊！来了！」东堂轻轻一跳，跃下了鸟居，身形一闪就躲到了神社的里面。
卷岛好奇地东张西望打量了一会，然后走到正殿，看了看那个专门用来放香火钱的箱子。东堂躲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嘴角不知不觉地向上扬起。
卷岛先是把书包放在地上，然后从里面抱出了一个分量不轻的陶瓷罐子。卷岛双手捧着那个山羊形状的储蓄罐，缓缓举过头顶，闭上眼睛狠狠地杂碎了它。里面散落出的硬币清零哐啷地四处乱滚，卷岛皱了皱眉蹲下身一个个去捡，把它们全部装到身边的一个布袋子里，像是特意带过来的一样。
东堂差点没忍住现身去帮他，可是看着卷岛认真的神情，东堂觉得还是不要动比较好。有些事情，只有让卷岛一个人去做。
耐心地看着卷岛将硬币一个个捡起，又小心翼翼地将碎片捡起来收到一块。卷岛先是认真地行了一礼，然后走上前将整个袋子里的硬币一股脑地倒在了那个箱子里，清脆的声音回荡在神殿里。
像是松了一口气一样，卷岛一脸虔诚地退后了一步，将三根从铃铛上垂下的绳索握成一把用力摇了两下。鞠完躬之后双手合掌，轻拍了两下。卷岛把动作做得都很到位，一张小脸也是说不出的严肃，这让隐在其后的东堂都不由得收敛起笑容。
「山神大人，我把我全部的零花钱都给你了，我和妈妈都会很努力的，所以要保佑妈妈快点好起来。」卷岛抬起头，神色虔诚，「拜托了咻。」
东堂对于卷岛把一整个储蓄罐的钱都拿出来了实在感到吃惊不已。他又不是什么贪财的神明，也不缺香火钱，没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的啊。而且他本来以为卷岛会顺便求一下顺利交到朋友的事，结果看样子好像他根本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一样。
看着卷岛重新背起书包，准备离开的时候，东堂再也忍不住地现了身。他揽住了卷岛的去路，「小~卷~！」
「别吓人咻。」卷岛被东堂的突然出现惊得连连后退了几步。
「哈哈，抱歉抱歉。」东堂随口道着歉，「你还是来了啊。」
「不是你说的吗？这里的山神很厉害什么的……」
东堂顺手揉了揉卷岛的脑袋，「本来就是啊，他很厉害的！」
「不要不经过我同意就揉我头发咻！」卷岛抓着书包带子抬头向东堂表示抗议，「总有一天我一定会长得比你高的咻！」
「啊，你这个小个子不知道还要长多久呢，而且说不定到老都不会有我这么高。」东堂比划了一下卷岛只到他胸口的身高。他今天戴了个白色的头箍，也没有穿第一次见面时穿的素色狩衣。很寻常的衬衫长裤打扮，不过穿在他身上总觉得不是那么合适。
「你在这里干什么咻？」卷岛问了一句。
「等你来啊。」东堂回答，「啊，对了，画册还给你。谢谢你，很好看。」
「不用了，都说了送你了咻。」卷岛没有伸手去接，「送给别人的东西不可以再拿回来的咻。」
东堂继续坚持，「还给你啦，我不是很喜欢这个。」
卷岛瞪了东堂一眼，于是东堂立刻改口，「啊，我是说我更喜欢真的动物，看着图片上的它们，总觉得像是被困住了一样。」
卷岛还是没有伸手接，他只是低着头看着地面，也不说话。
东堂抓抓头发觉得有些困扰，但卷岛这样他也只好再次收起来，「好吧，那我就收下了。谢谢你，小卷。」
「作为回礼，我请你去吃肉包子吧？」东堂心血来潮地提议道，「你饿了吧？又到了太阳快下山的时间了呢。」
还不等卷岛答应，东堂就自说自话地推着卷岛往前走，「快走快走！出发！」趁着卷岛不注意的时候，东堂一个手势，那个箱子里的香火钱就飞出栅栏直接到了他的兜里。用卷岛供奉的钱，去请他吃肉包子，说出去有点奇怪，但好像也并没有什么错。因为那些钱，本来就是卷岛供给东堂的。
山脚下的便利店，最后三个肉包子被东堂买走。东堂可以不吃不喝，但因为活的时间太长了，所以吃喝对于他来说只是打发时间的一项活动。
手里捧着热乎乎的软软的包子，东堂和卷岛坐在长椅上，两个人都专心啃起包子来。
因为东堂换了衣服的缘故，看上去和普通少年没有什么区别。他甚至还会向偷偷看他的女孩子热情地打招呼。
「尽八好糟糕咻。」咽下一口肉，卷岛嘟哝道。
「其实你是羡慕对不对？像我长得这么帅气，当然讨女孩子喜欢啊，每次出门都会有人偷看我呢！这种感觉真好啊……」东堂夸起自己来就刹不住车，「如果你想知道变帅的方法，我可以教你哦！」
浮夸又自大。卷岛在心里这样评价着。
但意外的是个好人呢。他同时也这样矛盾地认为。
「啊，果然要到冬天了呢，吃肉包子好舒服！」东堂由衷地赞叹着，人类能够享受的，他山神大人当然不会错过。边说边摸向了纸袋子里还剩下的最后一个包子。
「一人一半咻。」卷岛忽然说道，「尽八不要欺负小孩。」
东堂伸到一半的手缩了回来，「哈？你不是说你不是小孩子了吗？你才是，你都不知道要尊敬老人！」
「咻。」卷岛快速咽下最后一口肉包子，看向东堂，「你是老年人吗？」
东堂被看得心虚，缩了缩头，悻悻地拿起那个肉包子用手掰成两半，他又不能告诉卷岛自己的真实年龄，反正那个说起来也像是假的。看了看大小差不多的两半，最终还是将肉比较多的那半递给卷岛。
「真拿你没办法。」东堂感叹了一句。
卷岛双手捧着半个包子，像只仓鼠一样一口一口地啃着，肉香萦绕在两人之间，身体也变得暖和起来。
东堂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又是一个昏黄色的傍晚，和卷岛的第一次相遇也是在这个时间。
「如果觉得寂寞的话，我可以做你的朋友咻。」卷岛开口道。
「什么？」东堂反应不过来。
卷岛解释道，「这样你就有朋友了，我也有朋友了咻……」
「朋友啊……」东堂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人类常常挂在嘴边的朋友，到底是什么呢？
一起牵着手回家的算是朋友吗？坐在一起分吃一个肉包子的算是朋友吗？如果这么简单就能成为朋友，为什么一直以来都没有朋友呢？
「我是无所谓的咻。」卷岛说，「但是尽八好像很需要朋友的样子……」
「你哪里看出来的啊？」东堂有点哭笑不得。
「你看，你都在神社等我了，应该是没有其他事可做吧？」卷岛将装肉包子的纸袋子折好，然后扔进了分类垃圾箱里，「总觉得那样的尽八，会想要朋友咻……」
东堂的嘴角抽了抽，「你这是在同情我吗？」
「不是咻，虽然一直以来我都没有交到朋友，但是偶尔，我也想要为别人做点什么咻。」卷岛解释不清楚这些，他没办法将心里想的好好表达出来，「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啦，但就是觉得应该和尽八做朋友，只是这样咻。」
只是这样而已啊？东堂轻轻地笑开来，温和的笑容融化在浓稠的暮色之中。
这是第一次，有人朝他伸出了手，说，我们做朋友吧，你需要朋友啊。
不知道为什么，一直以来保佑着箱根山的神明尽八大人，在那一刻有了一种被拯救的感觉。
被一个只有十岁的叫做小卷的人类的孩子。
